胰腺囊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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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6/25 13:36:00

留下你的歌声

——《苏全洲诗歌作品选》序

毛树林

全洲去世六年了,我有到他的家乡去看看的想法,总被事务缠绕,只得搁浅。今年初,在北京与老同学永胜相聚,永胜说全洲是我们最好的朋友,是位有影响的诗人,我们把他的作品整理一下出版,你整理编辑,再写篇序。永胜的想法也是我的心愿,回来多半年了,一直没有心力读他的作品。我怕读全洲的诗歌,怕心中那道厚厚的伤疤被再次揭开。从事编辑几十年来,还没有这样纠结过。国庆长假,调整好了状态,决定和妻子赵殷、儿子一起,到他的家乡天水市秦州区汪川镇周集村,去看看他的家人,走一走他生活过的地方。

盐官镇至罗家堡十字路口

十月三日早晨,儿子开车,我们从礼县到天水,途经秦人第一陵园大堡子山、秦西垂宫遗址永兴乡,至三国古战场祁山堡,改道十天高速,十来分钟下高速,穿越盐官镇至罗家堡什字路口,向路边卖苹果的大嫂请教到汪川镇去的路线。大嫂挑选着苹果说,再往东,沿咀头方向一直向前就到了。

盐官镇至汪川镇公路

这条河谷属长江流域,风从西秦岭吹来吹去,使得这片沟壑梁峁冬冷夏凉,四季分明。丘陵从谷底沿山峦绵延,山脊呈缓缓流动之势,川梁坡度缓和,形成开阔视野。河谷因西汉水滋润,土地肥腴,物产丰饶,眼前正是花牛苹果成熟时间,红红的苹果将川塬映衬得很是富足,果农们动用三轮车、手推车、拖拉机,将苹果摘运到收购站,集中到电商门前,再一箱箱发往全国各地。

山谷中流出的汪川河为西汉水支流,几千年来,西汉水流域人杰地灵,英雄才子辈出,秦人在这里养兵牧马,东征西讨五百余年,东进陕西一统六国。《诗经》中最美的《蒹葭》产生于这一带。河水涓涓长流,孕育出了汉代文学家赵壹,五代诗人王仁裕,现代作家诗人刘志清、*英、赵文博、陈睿达、王五星、闫虎林、寥五洲、南山牛、汪浩德、胡询之、包苞、魏旭、汪渺、魏智慧、王社会、周应合等,还养育了一批以李培源为代表的书画家。苏全洲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。从古至今,这片土地都是中国文学及甘肃文坛的一块热土。

苏全洲80年代末留影

苏全洲,毕业于天水师专中文系,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陇上有名的校园诗人。年在《飞天》“大学生诗苑”发表《风竹》:“扶一扶,是拐杖一根,吹一吹,是绿笛一管。怒一怒,是利箭一支,想一想,是憧憬一片。折断了,但不屈,伤口里露出风骨。所以,当我摇着扇子,就看见风在竹林奔突”一时诗名鹊起,作品一经发表就在校园广为传诵。可惜天妒英才,年5月12日下午三点,因急性胰腺炎治疗无效去世,年仅43岁。

碧口镇:原水电部第五工程局子弟校址

年7月,数学系的永胜和我,中文系的全洲,在天水师专毕业。毕业后,他俩去了我的家乡,甘肃文县碧口镇水电部第五工程局子弟学校,我则分配到碧口镇文县二中。碧口镇位于甘、陕、川三省交界处,为甘肃唯一的亚热地带,有一座亚洲最高的土石混合坝,碧口水力发电厂。基于这座上世纪60年代由水电五局承建的水力发电厂,应运而生出水电五局子弟学校。

在碧口的两年多时间,永胜兢兢业业,钻研创新,在教学上给我以启迪;全洲博览群书,勤奋创作,在诗歌创作上给我以激励。全洲每三五天就有新作,要么他爬两百多个台阶来二中读给我听,要么我到他的宿舍一睹为快。那是一个浪漫的年代,文学热到每一个有人的地方。我们痴迷的投入到诗歌写作中,我对诗歌慢慢有了感觉,也很快在正规刊物发表了作品,年出版的诗集《铜之歌》中,大多数作品都写于那个年代。

碧口镇:原水电部第五工程局子弟校老师宿舍楼

从北京出差回来不久,全洲的同事,毕业于天水师范学院的校友王涛,发来他搜集整理的全洲作品。今年三月,我们单位搬家时,整理书籍时找到全洲的两张照片,一张穿羽绒服,坐于床头,双手筒于袖笼,眼睛微眯,笑中略带羞涩。侧面桌上放“燕舞”牌收录机。背景是碧峰沟与白龙江汇合的大桥旁的五局子弟校楼。另一张穿毛衣,站在门口,一手扶门框,目光炯炯有神。穿着当时流行的白色衬衣假领子,这两张照片是我同一天拍的,没有想到成了我对他,对那一段青春岁月的永久纪念。更让我惊喜的是,翻出了全洲留给我的一本乳*色软封面的诗集。扉页的下角有“北京”两字,上面有似北海公园的彩色摄影。诗集共首,首页两行:“留下你的歌声和泪水,这些原本是你的。”倒数第二首诗是纪念22岁生日写的:“花好月圆或金榜题名,都是我梦想的幸福,而梦想、总被悲壮的岁月摇落。二十二根烛火、不管风多大,我都必须让它照亮江河。”最后一首是《冬天》:“我要等待花的本来面目,我要知道,一朵最冷最白的花,是怎样地让我饥饿。你是怎样蹲在风雪里,手握冰冷的利斧,把连理的树枝分开,塞进古老的炉膛,你是怎样把自己和冬天,一一分开。”全洲的字柔软秀丽,极像他儒雅清朗的气质。“我的蹒跚的双脚,为了你,有了千山万水的跋涉,现在也是你的了!你走到哪儿,都跟着。”“现在,就剩下一副白骨了,这我得留着!我的白骨里有熊熊磷火。”“如果生活真的是一场梦,那就把黑夜的骨头抽走,让这梦轰然坍塌。”“生活怎样才能坚守思想,寂寞河流倒影孤独的月亮,我不知道大海的深处有多疼,风扬起头发也扬起血。”“走多远就让我记多远的妈妈,苦难中,溢一片温暖,消融我冻僵的情感”。这一段时间,是全洲创作的一个高峰期,比大学时期的作品要深沉得多。全洲深陷失去母亲、失去兰兰的痛苦中。现在看来年轻时没有读懂全洲,年过五十再次品读,才读出了动人心魄的滋味。他的诗歌一律不标明时间,这部诗集可能是在碧口的两年多创作的。诗集跟我到成县8年,又跟着在陇南市委大院的办公室沉睡了17年。这一次,若不是单位搬到新的办公楼,我早已忘记它的存在。全洲当年怎么给我的,为什么要送给我他的个人诗集,其中细节已记不起来,从王涛收集的作品看,他没有备份。是否冥冥之中早有安排,有种宿命一直在等待我们,难道他早已预测到我们,能够按照他的心愿把他的事办好,一定会送他以歌唱的形式,在人世间再次出发?

原苏全洲宿舍楼

永胜、全洲调离后,我每次回家,都会在他们工作、生活过的地方停留注目一会。说来也奇怪,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改造,碧口镇早已面目全非,街道上全洲诗中的梧桐树挖光了,两边的民房仿古装修了,抗日楼修成钢筋水泥的了,小学近百年的青石台阶撬了扔了,惟独永胜、全洲工作、生活过的旧楼还在,成为碧口镇为数不多的让人怀旧的建筑。

年初,永胜、全洲调至四川广元市三堆镇水电五局子弟校任教。那年秋天,我遭遇了弟弟英年早逝的重创,实在寻不到一个安放悲痛的去处,便与赵殷到三堆去找他们。当时全洲精神焕发,皮肤光亮,身轻似雁,身边依偎漂亮的未婚妻。当晚,他们买来十多斤鲶鱼,用传统大瓦锅炖了又炖,鲶鱼炖熟,撒一把三堆小葱,我们吃了一盆又一盆,谈论诗歌至东方发白才睡去。永胜、全洲调走后,我感到强烈的无助和孤独,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,年底调到成县文联工作,再次远离家乡,与永胜、全洲他们也越来越远。他俩后来又调到昭化子弟学校任教,永胜当了校长,教书育人,全洲写诗歌颂祖国,歌颂青春,歌颂水电人,成了水电行业的著名诗人。大概有十年时间,全洲作诗饮酒,妻儿环绕,受人尊重,这十年应该是他人生最辉煌、最得意、最幸福的时光。

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,我的老家文县中庙乡父母居住的房子瞬间倒塌,失去家的父母郁郁寡欢,在帐蓬里艰难度日。年秋天,父母疾患连连,潮湿、寒冷、害怕,让他们身心憔悴。年全洲就调到成都市水电五局机关工作,年永胜已调至北京水电集团总部,跟全洲通过电话后,我们一小家就与父亲到成都散心。到成都时,他订好宾馆、火锅,迎着十月的风,站在高速路口等待我们。这一次,我见到了他阳光帅气的儿子。这一次,我们不再谈诗,也不谈理想,他沉默寡言,心事重重,吃完饭就匆匆忙忙地走了。

年4月的一天,永胜打来电话,说全洲得了急性胰腺炎,医院抢救。两天后是清明节,也是父亲的生日,我给父亲打了声招呼,就急忙赶往成都去看望全洲。

四月的天气,还有一点乍暖还寒的任性,汽车沿川北丘陵辟出的山路穿行,蜀道崎岖,远山云遮雾绕,路途奇花异蕊簇拥,农家小楼掩映于绿树丛中。一路的好风光,让我坚信全洲会好起来。当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,我们走进病房,见他喉管已切开,用呼吸机维持生命。胡须长至嘴唇,脸膛虚肿,由一位陪护照看,孤零零躺于病床。我和永胜上前拉住他的手大声唤他,他突然胸腔起伏,张大嘴巴,浑身颤抖,似乎还有意识,显然是知道我们来看他。当我第二次第三次再去叫他时,已没有任何反应。

医生告诉我,虽是脑死亡,大脑部分功能还没有消失,我们去看他,他用尽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意识,表达了对我们的问候。心脏虽在跳动,治愈的几率几乎为零,奇迹一般不会出现。

听他的同事说,全洲老家打工的妹妹来看过一次,大哥意外受了重伤无法动弹,弟弟常年在外打工,估计也未得知他生病的消息。他的父亲也在年去世了,他脆弱的心身承受的挤压太重。永胜将他的工资卡留给全洲夫人,希望尽全力挽救。

临走前,向病危的全洲依依惜别,我知道这是永别。陇南灾后重建非常紧张,工作任务繁重,我不得不走。离开成都时下起大雨,车轮激起的雨水像河流,蜀天雨雾茫茫,一片黑暗惊雷。我又想,这样的大地炸裂,全洲是否已被震醒了?回家第41天,是“5?12”汶川大地震三周年纪念日,这一天,全国上下举办大型纪念晚会,一场隆重的为了忘却的纪念,人们都在努力忘记伤痛。下午三点刚过,全洲悄悄走了。

脑死亡的病人生命能延续多久无法预测,全洲夫人不能停止上班,孩子面临中考,除了请了专门陪护外,全洲是在家人、老乡、朋友、同事的守护中,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程。

由于灾后重建种种事宜,我在甘肃陇南山岳重叠的夹缝里,东奔西跑,没能赶往成都送他最后一程。

为了不负永胜重托,不负全洲友谊,也许还有热爱全洲诗歌的朋友们的耐心等待,我很想知道是怎样一片土地,孕育出一位如此啼血讴歌的抒情诗人?我有责任把一位诗人的真实人生介绍给世人,这是此行,我到他的家乡,寻访他的足迹,他的家人的主要原因。

硕大壮观的老堡子

路途中的山顶有一座硕大壮观的老堡子,老堡子的倒影里就是汪川镇。

今天,汪川镇正值集市,整条街挤满赶集的人。阳光洒在古老又时尚的街道,街道房屋新旧混杂,旧的有清末民国年间的建筑,新的是两三层楼房,一些店铺矮房老瓦,像过去的国营商店,有些豪华如现代超市。街面琳琅满目,日杂用品、蔬菜,以各种鲜艳色彩炫耀着收获季节的殷实。农村城镇化进程中的汪川街,不同年代人的穿着打扮,不同年代的房屋建筑,混杂交织,犹如历史叠加的博物馆。乡村集市人潮聚集,太阳投下斑驳影像,摇曳着川流不息的时光,蒸腾起传统与现代农村的独特景象。

汪川镇街道

全洲当年在汪川镇读中学,寄居在未婚妻家里,也是在这条街上受汪浩德老师的影响,开始学习写诗。街上的中老年人应该都认识全洲,年能考上大学的农村学生凤毛麟角,在一个乡都有名气。我想,全洲诗歌中的少女兰兰,现在年龄大概在45岁左右,她是否也在集市,买她需要的衣物或出售自家的萝卜白菜?在人群中寻找,发现汪川是个出美女的地方,姑娘妇女个个肤色白净,身材窈窕,穿着新潮,谈笑自如,老街洋溢满满的欢快氛围。我不禁感慨,如果全洲当年没有考上大学,而在家乡当个农民,也许他还健在,他是否也是其中幸福的一员呢?

可哪一个又是兰兰呢?

我们在小镇稍事休息,赵殷向饭馆老板打听她30年前的女同学李华,老板说就在隔壁的照相馆。进门见李华在作画,手中的画笔正要画牡丹的花萼,一声叫,她一回头,两人同时喊出各自的名字。30年时光,其实还是很短暂。李华家临街的瓦房,屋内画案上的笔墨纸砚,墙壁悬挂夫妇两人字画,身边是将要大学毕业的小女儿,布局简素的家,无一不在折射着这对夫妇执着的生活信念。

汪川镇街道小吃摊

多年来,赵殷很担心这位没有考上大学,高不成低不就却酷爱绘画的女同学,怕她日子过得凄苦。今天见到,李华说她嫁给汪川街爱好书法的马孟以后,养育了三个儿女,大女儿大学毕业,在天水市考取公职,已结婚生子。二女儿在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读大四,小儿子到外地打工了。李华回忆往事,说起艰难开怀大笑,说起快乐也是开怀大笑。她已是一个小外孙的姥姥,仍然坚持画画,丈夫马孟右腿因脉管炎截肢装了假肢,几十年拄着拐杖坚持写着自己喜欢的汉字。

我蓦然想到全洲,他虽然考上了大学,走了很远,却没有走回来,其实连马孟都不如?

马孟装好假肢,开出刚买回来几天的新车,夫妇俩执意要陪我们到周集寨看望全洲的家人,因为全洲生前也是他们的好友。

一座小桥,一溪流水,一丛白杨树

马孟开车在前面带路,我跟着他的方向,在曲折山道跑。刚出小镇向右拐,一座小桥,一溪流水,一丛白杨树,全洲是否在这里与兰兰约会?“那时候我们驻在美丽的山谷,我打猎,你采集,世界象一块纯净的画布,任我们涂抹爱情的颜色”。“我们相互扶持,黑发变白,美丽衰退,满身的伤痕里辨不清自己。”“爱人,如果存在死亡,那消逝的只是我僵直的影子,而灵*,早已与你水乳交融。”“我终于明白,我的全部,就是为了怀念那个,叫做兰兰的女孩。”这些诗歌像路边的野花,一行一行地跳出来,让人难忘和怀想。

串串金*包谷,让村庄更显得温馨祥和

北方粗犷的太阳下,山路上从集市上回家的人络绎不绝,年轻的姑娘有意放慢脚步,享受着集市带来的新鲜热闹。路过一处遗弃的收购站,路过一座小庙又一座小庙。站在层层叠叠的原野中,*中透绿的玉米林一垅一垅展开,太阳下摘苹果的人,吆喝牛羊的老汉,红色的农家大门,树丛里的串串金*包谷,让沿路村庄更显得温馨祥和。

穿过一道峡谷,野棉花与小*花铺满山坡。这条路全洲少年时步行过无数次,这片家乡的情景也是他诗歌的底色。

路过一座小庙又一座小庙

看见一颗大柳树就到了周集寨,寨子隐匿于缓坡弯里,密林葳蕤,树木掩映瓦房。我进去的时候,刮来一股山风,风声里旋起一阵鸟鸣,南迁雁阵从天空飞过,有一种山中岁月是何年的梦幻感。

车停在村口的场院里,场院边有个卫生所,打问全洲的家,年轻大夫头也没抬,说他不知道。一边的小超市有个中年时尚女人,上前寻问,她摇头说自己刚回来,不认识。也是,全洲走出家门已有三十余年,四十岁以内的人可能都不认识他。

树丛卧两头*牛

无疑,村庄是颓败的,几个场院里堆放夏天的麦草,庄里大多是木门紧闭的老瓦房,七成以上的人到城市打工去了。上坡的树丛卧两头大花牛,散发浓烈的牲畜气味,这很难得,我走过的农村几乎都没有牲畜家禽了,周集寨仍然还有人大片种植传统作物小麦、包谷、胡麻,这一点小小的耕耘,让周集村生出农村的生机,有了一股炊烟柴火的缭绕。

马孟停好车,拄着拐杖说他走路不方便,在村口等我们。

村口一座矮屋,屋被树木遮挡,树枝结满黑枸杞般的圆果实。树后坐两人,老者面色红润,白须冉冉,精神矍烁,正在吃一颗红红的大柿子;另一壮汉赤脸黑须,手持弯刀,对镜刮胡须。老人家见来人站起笑脸迎候,问我们要去哪里?

老者面色红润,白须冉冉

听到我们来寻找全洲家人,老人家顿时面色黯然,拄着拐杖站起来,要带我们到全洲家里去。走了两步,说村人都说全洲被提拔为局长,摆宴祝贺,酒后撞车,丢掉性命?我慢慢解释是病逝,讲了病情经过。他说自己和全洲是一个祖先,他是三房,全洲是大房,全洲叫我爸呢。老人家一声叹息:“说来话长,全洲爸跟人淘了一个“闲神”,他妈就*气上吊了,走时还不到四十岁。这一家人的遭遇让人难过!”行至坡前,几乎快到村边上,老人家手指前面一处独院,说那就是全洲的家。

全洲的家为红砖青瓦的三合院

全洲的家为红砖青瓦的三合院,五间正房,门楣写“五福堂”,挂橙绿彩条门帘,东西各三间侧房,挂白色门帘,靠西房脚的一间旧房子墙壁,孤零零挂着一幅牲口耕地用的套绳,台阶上下堆砌白酒啤酒空瓶,大概有三四百个。院落由几根木头,从西房脚下围到东房墙跟,中间连接木头部分是两个用来建造沼气厕所的墩或罐子。这院朝河谷敝开的房屋还是新的。院落的杂草和主人种植的花草,都被杀草剂喷杀过,农药气味随风逃窜,躺在干裂地面的焦*草叶,枯了一层又一层。

风吹得三道门帘飞上房门,又像舞者甩袖般落了下来。要回家的老人返回来,喊我上去,最上面的那一院老房子才是生养全洲的地方。

一根粗木顶住开裂院墙

上去,树影下的老房子,蹲伏在一道土坎下,沧桑的像时光深处的全洲母亲。四周长满无秩序的柳树、槐树、椿树。小路铺满经年树叶,与下面的坡坎牢牢长在一起。野草攀附土墙,树木从高处筛下碎光细影。一根粗木顶住开裂院墙,院内野草疯长,一丛丛顶花韭菜在野草堆里摇曳。东倒西歪的门房前,野草穿过烂箩筐长过院墙,微生物攀附的木门一片墨绿。

一丛丛韭菜在野草堆里摇曳

这院醒目的塌房给活泛泛的周集村,种下一片沉重的阴影。塌房背后一大片槐树林延伸至山梁,这片槐林,春天鲜花怒放,十里飘香;夏天绿荫遮蔽,百鸟合鸣;秋天枝桠狂舞,*叶潇潇;冬天雪坐树顶,晶莹如仙宫神殿,家园多么让一位诗歌少年震撼和留恋。“槐花,打开你洁白的窗口,收藏我疲惫的乞求”。“仿佛上升的道路穿过胸腔,仿佛站立的海水捧起月亮,仿佛酣睡的桃花梦见少年,仿佛奔走的白雪拥抱春天。”“怡人的夏天,母亲把对世界的眷恋和悔恨,悬挂在桑葚树上”。“我的眼泪与幸福无缘,我的心灵与仇恨有关”。“父亲在山梁上彳亍,他也在寻找着什么。但他的恐惧比我巨大,仅仅一个秋天,他须发全白。那桀骜不驯的背脊上,夕阳西下,我们在相互的目光里摸索,但各怀心事。”时过境迁,人生变化无常,如今的诗人,面对老屋,面对父母,爱恨交织,难以言表。

塌房背后一大片槐树林延伸至山梁

我想,那歪倒在土堆里的门板上,是否留存全洲写下的汉字或最早的诗歌。这座老屋里容纳了全洲一家几代人多少欢喜和悲凉?我在门前徘徊,咀嚼这一家人的命运,仿佛曾经的生活时光从未离去,又似乎从未有过。“那就画一条河流吧,画一条回家的路,在冰天雪地的年月,就沿我目光捂热的玻璃回家”。“母亲,你西山的太阳不再东升。母亲,你走了,我也象一束撒落的稻草,被风雨捏碎骨头,整日站在土地的中央,为你招*。”“天黑了,星星打起母亲的灯笼,倚在葵花树下,我知道永远仰望的母亲,不再站于庄稼的路口,把心爱的儿子等候。”树影透过来的光束仿佛将这些诗歌拖曳进老屋,一刹那老屋被浸泡在含血带泪的文字里。

一刹那老屋被浸泡在含血带泪的文字里

站着,方觉秋已深,氤氲凝聚,时间停滞,哀戚之声在静谧中降临。环顾四周,我始终没有找到全洲母亲上吊的那棵歪斜的桑葚树。我浸泡在全洲留下的生命场里,傻傻呆呆,一时不能自己。这时走来一位大嫂,大嫂上穿红衣,温良亲切,用探询眼神打量几个外来人。我解释自己是全洲的同学,今天特意来看他。大嫂顿时泣不成声,伸开双手在空中抓取,连声哀叹,抱臂痛哭。

院落两排高架包谷,一片菜地

大嫂说她与全洲同属一个太爷,她是二爷的孙媳妇,全洲是四爷的亲孙子。大嫂热情地请我们到她家,几步进院,她丈夫跟孙女正在院场挂包谷,大嫂喊丈夫赶紧拿烟取酒招待客人,说一定要给我们做浆水面吃。大嫂家门口,一丛盛开的菊花迎接我们。院落两排高架包谷,一片菜地,辣椒红的正红,绿的正绿,包包菜顶着圆鼓鼓的头颅,白菜嫩嫩**,萝卜露出红晕的脸庞。房也是传统瓦房,五间正房带侧房,木料*亮,周正结实,屋内厅堂挂幅行楷书法中堂,贴墙放核桃木吊桌,吊桌紧挨中堂置神厅,神厅为家神龛,龛前放四只细瓷描花的盖碗茶杯。吊桌前又一滑润方桌,桌置镂空鹤荷灯壁,灯壁前两只香筒,一只香炉。

桌置镂空鹤荷灯壁

大嫂说这镂空鹤与荷花的灯壁,就是放在桌上的屏风,敬神时用来遮挡家神龛,要不香烛燃起,光影闪烁,对家神不敬。鹤蕴涵廷年益寿,是吉祥和长寿的象征,荷花出尘离染,清洁无瑕,是圣洁的象征。这个古意弥漫的农家,朴拙纯美,有一种不染尘俗的古雅气息。

这套核桃木家俱的搭配放置,是周礼习俗的遗存,秦文化里的一种。

大嫂说,这套家俱差点被偷。他们之前来买,我们不卖,他们就来偷,那天正好我回家了,不然就被偷走了。她爽朗大笑,说自己生了一儿一女,儿子生了一儿一女,女儿也生了一儿一女。大嫂是一位达观农妇,她谈笑自若,又随时陷入痛苦。

大嫂的丈夫即全洲的堂哥,是一位寡言木讷的人,他从包谷架上下来,缄默地摸着后脑勺,听我们说全洲的事,古铜色的瘦脸膛,苦笑的表情,他听完整个事件后,只“嗯”了一声,手仍然没有离开脑袋,内心的忧患仿佛变得更加深沉。

半晌,他又问我全洲的死是一场车祸?

我又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全洲去世的真实情况。这说明全洲在外生活三十多年的情况家乡人基本不知道。

大嫂说,当年,父母以媒妁之言为他订下娃娃亲,他和未婚妻男女授受不亲,刻意不相往来,在上学期间由未婚妻妹妹兰兰帮助照顾生活。几年下来与兰兰两小无猜,一起玩耍,渐渐产生了感情。在父母相劝无用的情况下,他告诉未婚妻,他可以养活她一辈子,而不能娶她。然后,到未婚妻家去提亲,恳求准岳父将小女儿兰兰嫁给他,准岳父将他轰出家门;第二次他喝醉酒又给自己去提亲,准岳父甩了他提去的两瓶酒,两个人抱在一起打了一架。现在全洲曾经的未婚妻和兰兰都已是孩子的奶奶了,都生活地还不错。大嫂说起全洲的往事,咯咯笑个不停,说那个“寻狼的。”说到全洲的去世,也说那个“寻狼的”,又抽泣着哭起来。听他们说,前面的新房子,是全洲大哥给老三给的钱修起来的,因为他的工作在天水市,这院房子就留给了三弟,三弟一家都打工去了,这院房的门帘清洗,院落野草的喷杀都是大嫂在做。而上面的老房子,只能等树叶慢慢去掩埋。离开前,大嫂夫妇送我们到大路,路口的老人家朝我喊:“走了,这我就知道了。”

全洲堂兄夫妇

从周集寨回来我完整的阅读全洲留下的诗歌。根据王涛给我提供的诗稿,“发表版”45首,“收集版”30首,“整理版”首,另外还有杂文56篇和随笔若干,我把全洲留给我的诗集归为“碧口版”,共首。“发表版”收集了历年发表的作品,据我所了解,至少有百余首;“收集版”主要是没有入册的零散的作品;“整理版”是年5月17日13点48分至年3月6日0点7分上传到QQ空间的作品。“碧口版”毫无疑问创作于22岁、年底之前,其中第一页写有“七”字,还特意用了括号,表明这是第七部诗集,那么前六部诗集,就是创作于中学大学的作品还没有面世。特别是年至年这15年间,在“发表版”中略有所展示外,作品很少。据我所知,全洲从未停止手中的笔,创作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和不断前行的力量。我给全州夫人赵锦芳打电话,说除王涛整理的,还有没有,说有。赵锦芳翻遍了全州遗存的资料,随后寄来一个笔记本一本教案本,一些杂志报纸,一些零星的手稿。教案本翻里翻外写得密密麻麻的,字如蚂蚁,一页写三四首诗,纵横交错,很难辨认。这些资料用了两个多月才整理出来,计有首诗,还有散文4篇,我把他归为“昭化版”。从“发表版”中可见全洲早期作品的影子,《风竹》理性睿智,意气风发。《白裙子》:“你是跟着燕子的翅膀走错了路吧,你是沿着流水的呼声敲错了门吧!蚕豆的心事一夜间爆开,赤裸裸眺望枝蔓,很远很远的路上,没有你的羊肚手巾的消息。”情意绵绵,温情脉脉,阳光灿烂。全洲诗风陡然变化,主要是母亲非正常死亡与爱情的撕裂给他带来巨大伤害,在“碧口版”的作品中已经有浓厚的厌世情绪。“我把那十字架拆开,替你扛起最沉的一根,没想到它竟成为我的墓碑。”他的诗中大量的用“疼痛、母亲、父亲、忧伤、青春、爱情、兰兰、妹妹、哭泣、麦穗、故乡、灵*、远方”等词汇。他经常借酒消愁,麻醉自己。那些年,我还不懂怎样走进一个人心里,怎样去安抚他。那一时期的诗人大都有理想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情结,全洲诗歌里也有这种浓浓的渴求。“昭化版”的作品题材非常广泛,中外名人、重大历史事件,社会各种违反公序良俗现象,都在作品中有浓墨重彩的反思。这一时期的作品还有浓厚的家国情怀,甚至变得坚硬,变得宏阔。诗歌的语言、语速、在不断的变化,在诗歌的表现形式和内容上不断的在尝试。同时也感到了他的迷失,这些作品大都空洞,在说理和思辨中游弋。他在无中找有,在有限里找无限,在透明里找混沌,在沙漠里找清泉,在现实里找梦想。

手迹(一)

读得最艰难的是“整理版”,我是第一次读这批作品。年5月17日13点48分,贴在QQ空间的第一首诗歌:“我只说今夜,一片树叶的遭遇,可否就是一个人的遭遇?从绿到*,从上升到坠落,端来整个大海的水,也浇不灭内心的忧伤!”年6月13点46贴出的《想家的日子》:“想家的日子,我常去车站转转,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,给我故乡的温暖”。这首诗是他的精品之作。年8月29日15点48分贴出《上路了》:“我不知道,一秒钟的凝眸竟然比一个世界还漫长。收拾行囊吧,泥泞里更能雕刻下足迹。于无声处听惊雷。兄弟们,上路了!”让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。年11月28日3点27分贴出的《儿子》:"一个父亲,想儿子时是没有时间的。想念儿子是一种病。永远。”开始向儿子告别。年12月18日11点6分贴出《回不去的故乡叫做远方》:“当雪飘在一个人的头顶,他知道自己的冬天来了,当他夜夜梦见故乡的时候,他想落叶归根了。”年12月25日写了三首诗,16点51分《向里》:“让所有流向我的血液,给我温暖。”并在后面注明:“特写此诗,感谢大雷及所有关心我的同事、朋友和领导,我的弦是不会断的”。看来已经有不少同事看出他心理有不好的倾向,并善意提醒开导他。年1月3日13点51分贴出的《儿子》:“喜欢篮球的儿子,在我的忽视里长大了,我打了他很多次,但他都承受了。15岁的儿子,有多少路要走,但我相信他,能把自己的世界完成。”表达了对儿子的恋恋不舍。年1月4日1点41分,又把《上路了》在QQ空间贴了一次。这一晚他通宵未眠,从这一天开始他几乎夜夜失眠。年1月19日7点7分贴出的《周集寨》,是他唯一一首为自己的家乡周集寨写的诗。“在*土和石头的梦想里,麻鹩在秋天高歌,白云的脚步走在葵花的头顶,把一个少年的季节写成了回忆。”开始向故乡告别。年1月30日5点12分贴出《祝福》,开始向大地和朋友告别,我读到这里泪水一下溢出眼眶。年2月8日4点35分再次贴出《上路了》。年2月24日23点2分贴出《一定要把春天走成秋天》:“20年是一场幻影梦境,在恍惚的岁月里,把血液几乎洗成了冷水。又是春天,又是我家乡山楂花开的季节,漫山花朵的笑脸,就是我的宣言。”开始向故乡忏悔,在绝望中自我安慰。年3月6日0点7分贴出《看着太阳的脸》:“当阴暗笼罩你的时候,请看看太阳的脸,那灿烂的微笑堪比*金,那温暖等同于母亲。”开始向母亲告别,这首诗歌是他的绝笔。鼠标越往后滑,我心里越是紧张,我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,生命离开的速度越来越快,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。全洲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,终于在最后提到“母亲”的诗歌中断了,这种冲突情绪在其随笔和杂文中同时也得到应证。

全洲的诗歌追求口语化,用通俗的语言表达内心真实情感,常给人以创造的惊叹、给人以穿越以呼唤而久久回旋。有些诗人把诗歌写得云里雾里,高深莫测,让人不容易读懂;而全洲的诗歌感情饱满、清晰透明、意味深长。全洲抒情的力量非常强大,瞬间就牢牢揪住你心中最柔软的部分,与邓丽君的歌极其相似,其艺术价值有待重新评价估量。这一时期全洲诗歌大量用了:“坠落、灰烬、箴言、大火、腐朽、寂寞、喜悦、死亡、梦想、回家、眷恋、流浪、遗言、炊烟、舞蹈、梦境、徘徊、天堂、背影、虚无、尘缘、亲人、轮回”等词汇,构成了一个无法自拔的忧伤世界。年以后的作品,几乎是日记、告白、倾诉、祈求,已经不全是诗歌了。

这让我想起了他生病住院一个细节。大夫说,全洲刚进院时是清醒的,经过治疗病情已经缓解,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,给他倒了杯开水放在床柜,特意嘱咐绝对不能喝凉水,喝下去就有生命危险。他还说让大家走,他没事。当医生再次到病房来观察时,全洲已陷入深度昏迷,并发现杯子里的水没有了。大家怀疑他有自杀嫌疑,他已无法承受生命之重,必须解脱,从诗歌里可读到他的心路历程,从诗歌中可得到确切印证。

手迹(二)

如果是这样,是什么因素让他走的如此决绝?我想可能有这样几种原因:母亲的突然离去,对父亲的牵挂,爱情的伤痛,对妹妹的愧疚,诗歌创作的焦虑,似乎还有贫穷,特别是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,四面围困让他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等等。而世间有几人是真正的孝子,谁又能拥有无私的爱情,又有几人达到诗歌巅峰,几人能与这个世界永久狂欢?可全洲不认命,读他的诗歌就能感知他深夜的吼叫、无边的乡愁、反复的挣扎、无声的呼唤,流血的心灵。全洲从一位乡村少年到象牙塔里的大学生,到一名教师,再到机关工作,自始至终没有完全变成社会人。有一些规则他始终不明白,他也做过不懈努力,仍然不能适应,许多内心的山峰他翻越不了。全洲性格有点内敛,任何事都装在心里。全洲一直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徘徊,既回不了乡村又进入不了城市,这个夹缝太狭窄,容不了他喘息。“我仇恨世上一切虚伪,高高在上的东西,我把那些漂亮的外表,家具咬破”。一位敏感的理想主义诗人,与整个世俗世界的强烈碰撞,世界纹丝不动,世界悄无声息,而诗人早已伤痕累累,粉身碎骨。

全洲不仅是位诗人,还是个好人,他一生不欠人人情,自重自爱,有广泛良好的人际关系,是西汉水走出来的一位杰出的歌者,连一片云彩他也没带走,却把深情的歌声留给了我们。曾经一起写诗的那颗年轻的心、激情的岁月,美好的梦想,早已虚无飘渺,而对全洲兄弟般的情谊,对他生命的追忆,却成为我心中时常不期而至的隐痛。为了作品集的结构合理一些,由于《收集版》的作品大都发表过,我把它归入《发表版》,放在最前面。按时间顺序,这样就是《发表版》《碧口版》《昭化版》《整理版》四辑。再去掉意境重复、内容空洞,和些随意作品,筛选出首具有全洲个人生命情怀的诗歌结集出版,向大家比较全面地呈现一个脆弱的诗人,对待人生的态度与精神境界和家人的深厚的情感,用全洲的一篇散文作为后记,反应其创作的整体情况。

夜深了,初冬的月亮高悬天际,大地一片透明。据说今夜月亮是70年来最大最圆的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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